穿开裆裤,满街乱跑的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一个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我叫他石头舅。石头舅木讷、呆板、我从来没见他笑过,哭过,恼过,愁过。这人从不跟人聊天,玩耍,再红火热闹的事,也不闻不问。村头演电影,镇上唱大戏,他都不去看。除了干活,石头舅唯一的爱好是独自到河边沙滩上,拣一种光滑溜圆的鹅卵石子扔着玩。他是全村公认最缺心眼的人。据大人们估测,他的智力顶多只有一般人的一半。
可是我老觉得他是我学习的好榜样。这是为什么呢,您好听我慢慢说来。
石头舅家里很穷,也很富。
穷,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他住半间东倒西歪的破土坯草房,还是生产队出面跟村西头梁三爷借的。家里只有一个土灶,一口锅,一只缺了口的破碗,一只拴根旧麻绳的瓦罐,连双筷子也没有,吃饭现到树上撇树枝。地上有堆麦秸,石头舅睡觉就躺在麦秸上,盖一件用高梁叶子编的蓑衣,枕头是一块破土坯,偶尔洗脸洗脚,就到水塘边上洗。
可是他从来不缺吃的。在人们普遍经常饿肚子的情况下,实际上这就很富有了!大跃进以后,村里人饿得翻白眼,大人孩子骨瘦如柴,只有石头舅一个人膘肥体壮,营养良好。
这引起一些人的嫉妒。他们就欺负他缺心眼,处处日哄他。
石头舅跟别人干同样的活儿,给别人记十分工,给他记八分、五分。分口粮的时候,给别人分一百斤,给他分二三十斤,他一点也不懂得抗议,连句牢骚怪话也没有。因为他对数量的概念一塌糊涂。三加二是多少?他摇摇头,脸上毫无表情。别的社员经常为记工分,分口粮的事斤斤计较,闹得弟兄面红耳赤,叔侄翻脸对骂,是常有的事。只有石头舅咋样都无所谓,多了不乐,少了不恼。
谁家自留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都想叫石头舅去帮忙。他干活肯下力。任意抛撤汗水,从不偷懒耍滑。干完活,留他吃饭,他不客气,不管好饭歹饭,端起碗来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不留他吃饭,他扭头就走,也没意见。下次再让他帮忙,还干。
秋后,社员们分了红薯,老玉米,要一直俭省着吃到来年小麦打下来。除了家里来客,平常尽可能忙时吃干,闲时喝稀。尽量少吃粮,多吃菜:红薯叶子,胡萝卜缨子,马齿苋,野竹笋,芦芽石头舅才不管这些,队里分了啥吃啥。他不怎么会做饭,更不会在白面、玉米面里掺野菜。麦粒、豆子、红薯,煮在一起,半生不熟地吃。玉米粒炒成糊焦味儿很浓的苞米花,随意嚼着吃。往往是刚一入冬,口粮就被他糟塌精光。
没粮食吃了,石头舅就开始吃肉。别人家从地里干完活回来,赶紧忙活着推碾子推磨,石头舅却东瞅西看,到处乱转。听见哪棵树上有喳喳叫声,他就从怀里摸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鹅卵石,嗖一声往树杈上飞去。扑啦,一只喜鹊一头栽下来,尖嘴缝里淌血,浑身抽搐。石头舅捡回去,往灶火里一扔,填几把柴,不一会儿,喜鹊毛燎净了,烧得象块黑炭。剥开黑皮。露出直渗血水的红肉。他连撕带扯,倾刻吃得精光。骨头渣子往门口一扔,往麦秸铺上倒头便睡。别人家饭还没熟,他已经睡醒一觉了。
石头舅见啥打啥,打啥吃啥。麻雀,野鸽,乌鸦,野兔,青蛙,不拘一格。吃的最多的是老鼠。无论是灰鼠、黄鼠,房梁上跑的、庄稼地里钻的,统统属于吃的范围。在漫长的冬季,青黄不接的春天,他每天的饭食主要就是老鼠。上顿吃剩的鼠骨头扔在门口,引来的又一拨老鼠,就是下顿饭。
我顶钦佩的是,石头舅用石子打鱼。
夏天,村里来了一个挑担子卖鲜鱼的贩子,沿街叫卖,街上弥漫起一股好闻的鱼腥味,村里的孩子们都跟着跑着看,贪婪地盯着活蹦乱跳的鲤鱼馋得要命。我见队长的儿子小毛让他娘买了一条,就跑回家也让我娘买。娘说没钱,我就撒娇放赖,直闹腾得我娘发火,将我摁倒揍了一顿才罢休。然后我娘又心疼,抱起我找到石头舅,说石头去给你外甥打条鱼烧烧吃。石头舅嗯了一声,从麦秸铺上一骨碌爬起,就往外走。我看他那样。以为他一定是不肯,心里很失望。
我们到了村当中的水塘边。塘里本来并没人养鱼。可是夏季,瓢泼大雨一下,水塘跟湖泊河沟连通起来,便有不少野鱼游过来定居,在塘里浮上沉下,来往穿梭,煞是热闹。在水塘边站了大约喝一碗玉米糊糊的工夫,一条黑鲇鱼摇头摆尾缓缓游到塘边上来。石头舅手起石落,黑鲇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
晚上,娘用豆油煎了鱼给我吃,又烙了两张葱花饼给石头舅端去。他伸出一只蒲扇大手,一言不发接过饼,卷巴起来,张口就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疙瘩一动一动,三下两下,饼就没了。
又一年夏天,有些地方闹水灾,洪水给石头舅冲来幸福。
村里住进好几户上级调拨来的黄河灾民,有一户姓曹的灾民只有母女俩,娘俩一进村,就引起巨大反响。都说那姓曹的闺女长得好,十里八乡没见过那么俊的人儿。闺女在街上一走,干活的人直起了腰,走路的人停了脚步,一束束的目光都往她身上射。女人们看着艳羡,男人们看着眼馋,光棍瞅得眼睛呼呼冒火。
闺女的娘,嘴巧会办事,来了没几天,就到队部央求书记队长给闺女找婆家。干部们却犯了难,原来闺女是哑巴,精明强干的小伙子谁不想娶个能说会道的媳妇,窝窝囊囊的老光棍,她娘们儿又相不中。
挑来拣去,最后挑到了石头舅。他人长得不丑,满身都是肌肉疙瘩,也算得上是条彪形汉子。可是一说缺心眼,闺女她娘摇起头来,说这要娶过去,一个哑巴,一个缺心眼,还不都得活活饿死?
村干部们笑起来,咦——老嫂子你可说错了,全村人都饿死,也饿不着石头,还大鱼大肉净吃好的。闺女娘也乐了,哪有这事?书记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去把石头叫到队部里来。
石头舅来了,书记一指队部门口的那棵老杏树,给我往下打个家雀!石头舅嗯了一声,站到门口台阶上,嗖,一石子飞出去。一群叽叽喳喳在枝叶间乱叫的家雀,轰一声飞起,有一只扑地跃落尘埃。说也巧,还没等人过去捡,墙头上,刷跳下一只猫来,一口叼起家雀,扭身便逃。石头舅一急,又一颗石子飞出去,猫嗷一声,躺在地上打起滚来。众人近前一看,猫的一只眼珠子打出来,鲜血直流。闺女她娘巴掌一拍,就是这个后生了!
喜事说办就办,没啥拖泥带水的恋爱过程,但有段小插曲。石头舅住的那半间破草房的主人梁三爷,一听石头要娶妻生子了,怕将来房子收不回来。去找干部理论。干部们说,你那个烂草房,比个狗窝好不了哪去,有啥舍不得。昨不学学人家雷锋?梁三爷气哼哼地说,要学雷锋也得你们队干部先学好了,俺社员再学也不迟。队干部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后来,也不知谁出的好点子,队里在南洼的瓜地中央,搭了一个挺大的瓜棚,当做洞房,让石头舅跟哑巴媳妇先住上,又看瓜,又过日子,等天冷了再说。
喜事是在村里的小学校办的。支书、队长亲自主婚,课桌对起来,摆酒菜。费用由村里先垫上,家家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贺礼不用送,生产队干部讲好了,分口粮时,一家扣五斤粮。超支的那部分,从石头舅的口粮里扣,今年扣不完,明年接着扣,明年还扣不完,后年再接着扣。
瓜地里西瓜、香瓜熟了。往年这个时候,孩子们就想法去偷几个吃。今年,队长早早就开会通知各家,石头的石子,能打偷瓜的刺猬,野獾,也能打人,打瞎了谁的眼,谁自己负责。孩子们果然也就不敢去凑热闹了。
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情况不久发生了可喜变化。
公社派下来防洪修河坝的紧急任务,村里许多青壮劳力都去了河坝上,石头舅也在其中。他一走,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去地里明摘暗偷。我那哑巴舅母很是尽忠职守,一见有人进瓜地,就啊巴啊巴又比划又跺脚往外撵。撵不走,拣起土坷拉,向孩子们投掷。她扔得一点儿也不准,大小孩子们都不怕,他们一边在地里胡踩乱摘,一边还扮鬼脸成心气她。
进瓜地捣乱的人,还不止是孩子,也有没去河坝的大人。他们来到瓜地,不只是为吃瓜,还到瓜棚那儿跟新媳妇嘻皮笑脸,甚至动手动脚。
很快。一场悲剧发生了。
那天傍晚,石头舅他们从河坝工地回到了村里。大家各回各家,石头舅也回到瓜棚。一进瓜地,就听见哑妻啊巴啊巴哭叫,他赶紧钻进瓜棚,只见支书家的二小子二龙正把她逼到一个角落里非礼。哑巴媳妇的衣裳也让他扯烂了,奶子白花花地露在外边。石头舅抡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呼一下扇过去,二龙一低头躲过,倒把哑媳妇扇倒在地。
然后二龙在前头跑,石头舅在后边追,追了老远追不上,一石子飞上去,正打在二龙的后脑勺上。二龙用手一捂,第二颗石子打在手指头上。疼得二龙嘴裂成苦瓜,回头破口大骂,我日你——娘字还没出口,第三颗石子又飞来,打在左眼上,打破了眼珠子,二龙一转眼成了独眼龙。
支书气昏了头。叫了几个民兵将石头舅捆起来,连夜给公社打电话,说村里出了个新阶级敌人。公社很快成立了专案组,一调查,石头舅祖祖辈辈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贫雇农,他本人又缺心眼,咋也跟帝修反挂不上钩。结论是还得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石头舅被放回了瓜棚。
过了两天,村里忽然传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石头和哑巴媳妇,还有他丈母娘半夜离开村子。去向不明。
过了好几年,人们传说石头舅一家三口去了口外,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开荒种地放牧打猎。谁知道是不是真事。
反正石头舅去哪里也饿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