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寂寞与猝不及防

2020年4月7日00:44:19 发表评论 448 views

  一

  我17岁那年,陈西也是17。她妈妈张阿姨和我妈妈是很好的朋友,所以给我们取的名字都是一样,一个叫陈西,一个叫苏西。陈西比我大一天,自称是我干姐姐,可是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17岁的我作为优等生,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上担任班长和团支书,很是自命不凡。虽然每次张阿姨当着陈西的面夸我的时候,我都很谦虚地说:陈西也不错啊。可是潜意识里,我有点看不起她——这个连中专都托人才能读上、只会谈论衣服和化妆品、整天把男人这个词挂在嘴上的女生。

  可她对我是亲热的。她可以把我的家当成自己家,一住就是三五天,除了晚上非要和我挤一张床,说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以外,居然还随便打开衣柜把我的衣服拿去穿,完全看不出我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倒看出来了,很生气地教训我:苏西你怎么就那么小肚鸡肠呢?根本不容我辩驳。我又生气又委屈,对陈西自然更加排斥,我们始终没有像妈妈所希望的那样相处融洽。

  二

  就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陈西在保险公司工作的爸爸进了监狱,一判就是10年,他花二十几万在外养情人的事也被发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漂亮的张阿姨一下子老了许多,陈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经常整夜都不回家。自认为很忙碌的我,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顶多是在妈妈叹息张阿姨可怜时,添油加醋地谴责陈西没心没肺。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

  5月里的某天,陈西听到几个同学在议论她,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整整闹了一个小时。后来,她开始无缘无故地打骂同学,或者在课堂上歇斯底里地大叫。张阿姨吓得不行,带她去检查,医生说是什么青春期抑郁型狂躁症,可能是父亲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最后学校只得让她休学回家。张阿姨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在家照顾她。

  妈妈隔三差五就去陈西家看她们母女,我却以功课太多为借口,一次都没有去过。生了病的陈西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她常常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反复地问我她漂不漂亮之类的问题我只想耳根清静,并没意识到这个和我一样年纪一样敏感的少女,在许多个天光模糊的清晨和黄昏是多么寂寞,而一点点的耐心和友善,对她是多么重要。

  三

  我至今也不太清楚,陈西的病到底有多严重,怎么会被送到医院精神科去。我和妈妈去看她,我踮着脚尖,从厚厚的铁门上开着的小窗口里望进去。她被绑在一张小小的铁架床上,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瘦弱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不断发出凄惨的叫声:妈妈,我没病,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没病隔壁病房跑出来几个穿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十多岁的男孩,把我们推开,争先恐后地把身子贴在铁门上,作势要往上爬,一个个含混不清地说:看美女啊,我要看美女。张阿姨一屁股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泣不成声,妈妈紧紧握着她的手。惨白的灯光下,我忽然觉得眩晕,精神科阴森的绿色墙壁的走廊,慢慢幻化成暗无天日的18层地狱,充满无数孤魂野鬼的怨气和哭声。我开始庆幸着自己的健康与自由,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给朋友们打电话,兴致勃勃地诉说我的见闻与感受。

  多年以后,看到岩井俊二的电影《梦旅人》——精神病院的三个少年,周执而沉默地走过爬满青藤的围墙,白云青森辽远,教堂里响起孩子清澈的歌声我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原来青春的美好、寂寞和尊严,曾经如此坦然公平地被每一个人拥有,从来就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四

  半年以后,陈西有所好转,被接回家去,但药物的副作用让原本可人的她越来越胖。没有学可以上,她就整天在家睡觉,或者和以前的朋友们在外游荡。我对她比以前更加冷淡,厌恶她不合时宜的紫眼影和红嘴唇。而且,她虽然基本康复了,可还是常常乱说话,开口就是:这个世界上好男人不多啊,像我爸爸那种我怕得要命,但她还是很喜欢我,甚至还有点敬畏。有一次她在我家,我在房间做题,她在我身后站了好久,才怯生生地问:你做的是什么啊?我没理她,她又问:这是三角函数,很难的,你怎么会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门。我听见她在外面对妈妈说:妹妹真聪明啊。

  我生日那天,中午和一大群同学吃完饭,走到学校门口,隐约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猛地看见马路对面,陈西正向我殷勤地挥手。她居然夸张地烫了一个爆炸头,一身新娘结婚敬酒时穿的那种很土的大红套装,渔网袜,大红高跟鞋。天啊,在这么多同学面前,我怎么好意思说她是我干姐姐。我装作没听见,低头往前走。可是陈西还是兴冲冲地迫了上来。妹妹,妹妹!我买了个好大的蛋糕她用极为夸张热情的语气喊道,然后把手上的蛋糕递给我:昨天妈妈买了这种蛋糕给我,我觉得很好吃,所以今天也买了一个送给你我这才想起,昨天是她的生日。但对着那张浓妆艳抹得有点可笑的脸,我只是说:好吃你就自己留着吃吧,我不爱吃这个。然后就转身匆匆走了。

  同学们立即开始七嘴八舌地笑我:苏西,你怎么认识这么怪异的人啊?我的脸一红,小声说:她精神有问题啦。哈,真搞笑,腿那么粗,居然还穿渔网袜!张扬而刻薄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在那个冬天的午后澎湃了一阵,很快就被这个城市的喧嚣淹没,就像陈西一直没有回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一瞬间就再也找不到。

  五

  从那以后,陈西再也没有找过我。听妈妈说,陈西彻底堕落了,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基本不再回家,张阿姨都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把陈西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讲给和我最好的男生林宇听,还调侃地取了一个标题:一个少女的失足史。林宇也笑,他说:还好你没被她带坏。我自豪地答:切,怎么会。

  高考结束以后的暑假,有一天夜里12点,唱完ktv,林字匆匆地送我回家。在一处偏僻的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下,我隐约认出几百米外的拐角处,陈西正和三个男人走在一起。她穿得花花绿绿,吊着其中一个的胳膊,放肆地大声笑着,听得我一阵肉麻。我捅捅身边的林宇:喏,看到了吧?那就是陈西。林宇说:你怎么不叫她啊?我白他一眼:躲都躲不及呢。林宇皱了皱眉,小声说:那三个男的看着不像什么好人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扯着林宇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两星期以后,我到成都的大学报到。妈妈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陈西被人打了,送进了医院。我漫不经心地说:呵,她打架又不是第一次。电话那端,妈妈担忧地说:这一次,被踢了几脚,以后再也不能生育。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妈妈的声音变得那么不真实:说是和一个中年人有什么感情纠纷,那人恼羞成怒,叫了两个人,把她骗到什么地方拳打脚踢了一顿

  我不禁有这样一种念头:陈西走到今天跟我有一些关系,虽然后来林宇一再跟我说这不是我的错,可我不止一次悲哀地想,假如那天晚上我叫住了喝醉酒的她,假如我关心地问她一句你去哪里,假如我及时把这件事告诉张阿姨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不是一种残酷?然而更残酷的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所谓的纯洁的青春,在一个最应该善良的年纪,我可以为一个乞丐落泪,为一部电影哭泣,却一次次在那张曾和我一样唇红齿白的干净的脸面前,冷漠而轻蔑地转过身去。

  六

  22岁,我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坐火车去了更远的地方,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陈西晚上在酒吧卖酒,其余时间去向不明,穿3000块一双的靴子,给张阿姨买sk——ⅱ的面霜。这些都是从妈妈嘴里听来的。我们的生活,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再一次快要忘记这个人了,连同记忆里那片小小的阴影。如同曾经,我愚蠢地忽略掉她想和我分享的友情。

  寒假回家,妈妈郑重地递给我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是张阿姨偶然在家里找到的陈西的日记本。妈妈悲哀地说: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认真听过她在说什么。我只顺手翻开了一页,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下来。那一页上面,陈西用清秀的字迹赫然写着:我很想像苏西一样有爸爸,我很想像苏西一样,好像从来都不寂寞。

  日期是2001年,我们都是17岁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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